整部《水滸傳》寄托了五百年來,潛壓在民間對黑暗政局時勢以暴抗暴的想望,總之邪不能勝正,把梁山泊寓意正義的化身:懲奸抗暴、見義勇為、劫富濟貧、鋤強扶弱,拒絕同流合污。
古典文學與粵劇改編大專學生場演出「獅子樓」劇照。
照片由香港八和會館提供。
文/吳美筠
天下之奇奇在官逼官反
有說「不讀水滸,不知天下之奇」。「奇」在甚麼?看你站在甚麼角度。八十萬禁軍教頭的林沖,用現代說話,本身算是政府官員,有穩定俸祿,最終卻被陷害著草上梁山已是夠奇的了。還有一個原本好端端的捕頭武松,捕頭本身是維持法紀的警察,被西門慶、潘金蓮、黃婆設局殺害了大哥,報上都算是自己所屬、最值得信任的部門─縣衙,竟然給仗打四十大板,趕將出來,落得一個虛報之名。在現代觀念來說,官黑相衞,原告人變被告人,含寃莫申,狀告無門。一百零八名眾多勇武之士最終官逼民反,落草為寇,逼上梁山到這種地步,又是一「奇」。
《水滸傳》之奇,也包括它的成書過程。水滸人物從來不是一般的寫作想像,由作家獨立原創完成,我們現在所講的《水滸傳》,嚴格來說是集體文本重構的成果。如果說《三國演義》「是五百年來演義家的共同作品」[1],《水滸傳》便是自宋宣和至明嘉靖五百年來的民間寄望英雄好漢出現的集大成。
《胡適文存二集》
圖片來源:網絡
《水滸傳》所寫雖是自北宋仁宗宣和年間在說書藝人熱烈瘋傳的梁山泊人物,再積累了南宋廣為流傳的民間傳說和記載而成。但由元到明,五百年了,為甚麼民間念念不忘,把這幫綠林好漢的故事重構又重構,改編又改編,一點時代距離感也沒有?由《臨安縣志》、《浙江通志》紀錄的史實中的武松,的確是以捕頭身分殺人,殺的是宰相蔡京的侄孫蔡鋆(人稱蔡虎),蔡京禍國殃民十七年,可謂為民除害,私了其侄孫,最終難逃酷刑拷打的厄運,不得善終。宋歷史話本小說《大宋宣和遺事》提供不少《水滸傳》小說人物的原型,提到王安石變法,「重擾天下」;宋朝失政,國喪家亡,禍根起於王安石引用蔡京,蔡京貪污,一味鼓勵宋徽宗享受經濟成果,竟又與史實相呼應。固然《水滸傳》全是想像,故能出色[2],也必然包括民間利用現實生活素材,不斷摻集臆測附會,誇張變形,顛覆拆析,這種集體流傳和改編實在包含一種民間智慧、文化積澱。與此同時,我們不時觀賞到改編《水滸傳》的戲曲表演,早在元朝已建初型。有關水滸108好漢的戲曲劇目已有30餘種,與小說同期,也有許自昌的《水滸記》互相補充豐富。「宋江怒殺閰婆惜」、「林沖夜奔」、「武松打虎」、「武松殺嫂」等屬於民間流行的通俗文化的戲曲,歷來在民間傳頌不衰,到底還有沒有其他因素?
血淥淥的人頭沒有滾出墨缸外
我主持一場粵劇教育講座,演出取材自《水滸傳》第26回結尾武松怒斬西門慶的折子戲「獅子樓」,對讀的原文,的確寫來「血濺墨缸,腥風透筆」。該段講述武松受了冤屈,殺了潘金蓮,衝上「獅子樓」,人頭「血淥淥的滾出來」示警:
「西門慶認得是武松,喫了一驚,叫聲『哎呀!』便跳起在凳子上去;一隻腳跨上窗檻,要尋走路;見下面是街,跳不下去,心裏正慌。說時遲,那時快;武松卻用手略按一按,托地已跳在桌子上,把些盞兒碟兒都踢下來。
……西門慶見來得兇,便把手虛指一指,早飛起右腳來。武松只顧奔入去,見腳起,略閃一閃,恰好那一腳正踢中武松右手,那口刀踢將起來,直落下街心裏去了。西門慶見踢一去了刀,心裏便不怕他,右手虛照一照,左手一拳,照著武松心窩裏打來;卻被武松略躲個過,就勢裏從脅下鑽入來,左手帶住頭,連肩胛只一提,右手早捽住西門慶左腳,叫聲『下去,』……」(120回版本)
這段武打場面相當仔細,虛招,脫刀,腳踢等,可證是後來武俠小說的鼻祖。西門慶踢槍揮拳不敵,走為上著,只見武松提住西門慶左腳,「頭在下,腳撞落在當街心裏去」,跟隨一刀,「割下西門慶的頭」。原文本立體生動的動態細緻描寫,無非是叫讀者把「斬人頭,掟西門慶落街」的虛構場面信以為真。文學上的暴力敍寫,往往帶者深層象徵。這場血腥場面,對比西門慶殺武大郎,不但訴諸肢體暴力,官差仗打武松,更包裹財雄勢大與弱勢小民的權力不對等──一個社會,容讓恃勢凌人,乃沿於制度的暴力。有趣的是,這骨節裏敍寫肉體打鬥之餘,不但加插人物心理變化,還忽然走出一個第三人稱的視角,分析西門慶的死因:「一者冤魂纔定;二乃天理難容,三來怎當武松神力」,這種徹頭徹尾的「反主題」,在西方小說學觀念是敗筆,但在傳統章回小說,卻顯露了說書人的用心,證明暴力描寫背後,總有其深層義涵。所以這忽然跳出來的解畫,一般讀者不會有異議。整部《水滸傳》寄托了五百年來,潛壓在民間對黑暗政局時勢以暴抗暴的想望,總之邪不能勝正,把梁山泊寓意正義的化身:懲奸抗暴、見義勇為、劫富濟貧、鋤強扶弱,拒絕同流合污。金聖歎《水滸傳》之所以要把是書刪改成七十回本,因為宋江虛偽,硬要把英雄排名次,轉頭乞求朝廷招安,反屈死於奸臣陷害。金把這段史實刪除,絶對是一項文學性、且符合民意的創舉。
粵劇新秀:鄭成軍、蘇鈺橋
「古典文學與粵劇改編大專學生場演出「獅子樓」劇照。
照片由香港八和會館提供。
美學上的暴力就是為了剖析暴力
看過這段原文的讀者,便發現戲曲中的「獅子樓」,暴力也是一種象徵。文學的暴力隔著紙張想像,並無實體打鬥痕跡;一如粵劇的暴力情節,通過武打身段、功架呈現,刀來劍往,殺戮戰場,也從不用血包。粵劇的武打美學,同樣帶著美學距離。暴力情節之所以產生美感,是它與真實拉開的距離,目的在於剖析暴力的本質,指向暴力的意義和無意義,揭示暴力現象背後蘊藏的,遠遠超越暴力本身的問題。有時,藝術和娛樂的分野,就在暴力場面的企圖,打鬥和欲望的距離。娛樂性的暴力電影或電視劇集,明明是假的,也狂灑血包,務求腦漿塗地,愈真實愈好,讓人有引發打鬥欲望,產生行使暴力的快感。吳宇森的《英雄本色》,漫過槍彈火花下的周潤發,持雙槍緩緩飛揚Mark哥大衣,用慢鏡、定鏡把實鬥化為虛境,暴力變成象徵,是以漫天飛鴿飄羽,令觀眾對這場暴力行動有了新的理解。《一代宗師》通過詩意的畫面、構圖、溶鏡呈現打鬥,水滴渾然慢下來,拳法的態勢超乎現實,又導入潛藏深層的真實心理,達到昇華的精神境界。
正如藝術與現實之間經常用劇場符號折射。粵劇以虛擬程式來演繹打鬥場面。唱、做、唸、打四項粵劇藝術技巧,「打」顯然是非常重要的部分。觀眾觀賞靈巧身段、步法、腿功、毯子功;敏捷的橋、馬、翻、騰,難道只為了符合集體潛意識裏,像打遊戲機,追求打鬥的快感嗎?宗白華談中國藝術意境的誕生,更不止於亞里士多德所強調的經驗模仿,而是化實景為虛境。觀眾看「獅子樓」,仍然發現舞台上有西門慶的虛招,踢刀;武松的脫刀,躍上桌子;西門慶掉下街心,武松拿刀斬西門慶。有硬橋硬馬,有寫意程式。一桌一椅,是樓面的桌椅,也虛擬樓上街心,在舞台空間有多個戲劇空間重疊。粵劇觀眾觀賞南派功夫,驚嘆於藝術化的表現形式,沒有因暴力內容產生違和感。但不應只追求純粹欣賞技藝的滿足;帶著距離去理解暴力場面,不是為暴力而暴力,而是表達人物的情緒、力量,創造舞台形象。當然,現場觀察是最能明瞭箇中底蘊,了解藝術中的暴力不是為了激發人類潛藏的暴力傾向,更期望觀眾培養一種內在的審美態度,一種美學境界。
《水滸傳》書影
圖片來源:網絡
藝術上打鬥的真相
從這些例子看,電影、文學、粵劇的「打」鬥的詩意呈現,借用西方由電影孕育出來的暴力美學(Aestheticization of violence)論述,怎也拈不上鼓吹暴力打鬥的邊兒。武松的故事,最血腥的情節是「血濺鴛鴦樓」,武松怒殺張家十餘條人命包括家丁婢女後,在牆上以血寫「殺人者打虎武松也」後瀟灑離去,再得張青、孫二娘夫婦幫助,假扮成帶髮修行的「行者」躲避官府通緝。可這還是有粵劇曲目。網上聽曾見一名只得七歲的粵劇神童潘時升憑一曲「血濺鴛鴦樓」參加省港澳粵曲比賽。歌詞有「誓斬奸惡,剪除醜陋。一腔憤火,燒上心頭……誓取惡賊人頭」之句,沒有違和,也沒有人說編此曲者鼓勵暴力。何解?
大凡小說家說故事,如張大春的小說名《大說謊家》,不能當真,但這本全球第一部號稱「新聞立即小說」的作品,其生成明明是持續把報紙上讀到的新聞傾覆在情節裏,故弄玄虛,指桑罵槐。現實,比小說更多謊話更多荒謬,早已司空見慣。文學也好,戲劇也好,都沒有真正的打鬥。真正的打鬥,發生在我們多數不在場時的街頭,所以我們需要記者的公權力為我們監察。文學呢?真相,在最黑暗、最多文字獄的時代,靠賴文學的揭示和補充,所以有以詩證史,有《官場現形記》這類小說存在。特別是人心所趨的事實,往往在家傳戶曉的文學場域裏見證。曾提出中國文學的懺悔維度的劉再復批評《水滸傳》從精神的內涵來說是壞書,因為通過書見到最黑暗的地獄和人心,而這人心,就是魯迅講的國民性,潛意識裏的壞,充滿「兇心」[3],由壞逼出來了暴力的反抗,又似乎在所難免。
作者簡介:吳美筠,詩人,文學作家、藝評人、編輯、學者、文學策展人。歷任香港書獎、中文文學獎、中文文學雙年獎、青年文學獎等評審工作,2018年為香港教育大學之駐校作家。創辦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香港文學評論學會、《珍珠奶茶》閱讀雜誌等。多年於香港大學、嶺南大學、教育大學、香港浸會大學等大專院校教授文學、媒體、創作、藝評。出版《時間的靜止》、《第四個上午》、《我們是那麼接近》;小說《愛情卡拉OK》;少年小說《雷明9876》;評論集《獨眼讀看──劇場、舞影、文學跨世紀》等,編《香港文學的六種困惑》、《港大●詩●人》、《中國現代詩粹》等。即將出版《拯救雷明之勇闖209》
[1] 胡適〈《三國志演義》序〉,見《胡適文存二集》,上海亞東圖書館1922年初版,1929年3月6版,卷四,頁220-224。
[2] 同上。
[3] 劉再復:〈四大名著的精神分野〉,頁3-19。見公大講堂網頁版,http://www.superbookcity.com/media/mconnect_uploadfiles/9/7/9789620772634fp.pd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