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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繼任天皇改新年號「令和」不再典出中國古籍?

天皇德仁的年號「令和」為何要將出處指明在著重抒發個人心靈情性,極具「物哀」意味的〈梅花歌序〉呢?沒錯,「令和」是近年第一個不選用中國古籍為典出的年號,然其差別是否僅此而已?

日本內閣官房長官菅義偉公布了候任天皇德仁的年號為「令和」

日本內閣官房長官菅義偉公布了候任天皇德仁的年號為「令和」

 文/李洛旻

「令和」源於日本古籍《萬葉集》還是中國典籍?

2019年4月1日上午,日本內閣官房長官菅義偉公布了候任天皇德仁的年號為「令和」,官方指這個年號典出日本古籍《萬葉集》中「初春令月,氣淑風和」一句,是首次根據日本經典而不選用中國古籍的年號(詳見以下新聞: https://bit.ly/2U1uH7R ),展示了其文化自信及去中國化的意圖。消息甫出,便引起中、港、台的學者和群眾的熱烈討論。討論內容不外乎引經據典,說明《萬葉集》的「令月」「風和」,實質也是典出中國古籍。最多人講的,莫過謂「令和」出自東漢張衡的〈歸田賦〉:「于是仲春令月,時和氣清。」(註1)也有人提出來自《禮記.經解》:「發號出令而民說,謂之和。」(註2)甚至是時代更早的《儀禮.士冠禮》(註3)。又或是為其字義找出最早的中國文獻根據,如據《爾雅.釋詁》中載:「令,善也」,「令和」就是美好而和平之意。(註4)。

日本天皇全家福

日本天皇全家福

 無疑,「令月」一語最早見於《儀禮》,而且出現過兩次,均在〈士冠禮〉一篇。其文曰:「始加,祝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又曰:「字辭,曰:『禮儀既備,令月吉日,昭告爾字。』」祝辭和字辭,都是行加冠成人禮時所用的辭令。作為冠禮辭令,也見於《孔子家語.冠頌》和《說苑.脩文篇》、蔡邕〈上始加元服與群臣上壽章〉等。此外,「令月」也見用於王莽的詔令,《漢書.元后傳》載其文云「謹以令月吉日,親率群公諸侯卿士,⋯⋯。」由此可見,「令月」一語在先秦兩漢時期已是為人慣用的正式辭令,而非特別的文學性詞組。到了魏晉南北朝,用例更多,王臺卿所作樂府詩〈陌上桑〉中就有「令月開和景,處處動春心」、梁代昭明太子《錦帶書十二月啟.夾鍾二月》也有「時登令月,和風拂迥,淑氣浮空」的文句,不勝枚舉。因此,《萬葉集》「令月」、「風和」一語難以確指襲自何典,只可說明作者運用了當時已通行的漢語詞彙入文。況且,中國古籍裡能與「令和」相合者如此之多,日本官方卻指明典出《萬葉集》,其意圖十分明顯。

 

詮釋關鍵:大伴旅人〈梅花歌序〉與年號選用的變革

大伴旅人畫像(圖片來源:https://www.wikiwand.com/zh-hk/大伴旅人)

大伴旅人畫像

(圖片來源:https://www.wikiwand.com/zh-hk/大伴旅人)

要知道「令和」的深意及與中國文學和典籍的是否相關,且從其官方提供的出處稽查。《萬葉集》「初春令月,氣淑風和」一句,來自卷五《梅花歌三十二首》的序文。天平二年(730),活躍於當時的歌人大伴旅人舉辦了梅花宴,三十二首《梅花歌》即由參與的歌人唱和而成,這組和歌附有大伴旅人撰寫的序文。大伴旅人對中國文學和典籍極其熟悉,尤其是漢魏六朝詩歌。江戶時期的歌人契沖(1640-1701)著有《萬葉代匠記》,就指出大伴旅人這首〈梅花歌序〉乃模仿王羲之〈蘭亭集序〉而作,而「初春令月,氣淑風和」與〈蘭序〉的「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意趣筆法相同。這次有份參與「令和」年號制定的有著名日本文學學者中西進,他是研究《萬葉集》的權威學者,甚至曾撰專文論大伴旅人所序的《梅花歌》(註5),指出《梅花歌序》中的「快然自足」、「忘言一室之里」幾乎完全仿襲了〈蘭序〉文字(筆按:〈蘭序〉有「快然自足」、「晤言一室之內」之語)。這並非中西進一人之言,同樣是研究《萬葉集》的專家,富山大學及聖德大學名譽教授山口博亦如是說。(註6) 如此一來,大伴旅人〈梅序〉與王羲之〈蘭序〉的關係,幾乎算是日本文學界的共識。中西進又說:

大伴旅人之所以模仿〈蘭亭集序〉,首先是因為想要效仿會稽山陰文人們舉行詩會的舉動(舉辦梅花宴)。⋯⋯其次,大伴旅人的願望就是在文雅的集會中,沉醉於自然,探究事物的本質,在遠離世俗政治的地方尋覓真正的世界。(註7)

中西進著;劉雨珍、勾艷軍譯:《〈萬葉集〉與中國文化》

中西進著;劉雨珍、勾艷軍譯:《〈萬葉集〉與中國文化》

作為參與本次年號制定的學者,中西進的講法極具參考價值,甚至有不少日本媒體揭示「令和」的提案就是由他提出的。就《梅花歌》主旨和內容來說,更傾向於對自然(梅)的憂思和個人情感的抒懷。更重要的是這三十二首《梅花歌》,代表了這次梅花宴的各個參與歌人如山上憶良、小野小町等人在心靈上的互相交流和共鳴。問題就來了,天皇德仁的年號「令和」為何要將出處指明在著重抒發個人心靈情性,極具「物哀」意味的〈梅花歌序〉呢?沒錯,「令和」是近年第一個不選用中國古籍為典出的年號,然其差別是否僅此而已?

 

「令和」年號的意思:迎接初春和歌頌新紀元外,更重視人際心靈情感交流

 

且看日本近代的年號,多出自中國典籍,詳見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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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明治」到「平成」諸年號,採用了《周易》、《尚書》和《史記》(《左傳》),都屬於儒家經典。更重要的是,背後意涵往往與治理天下、百姓和悅、邦國風俗相關,表明了當權者的治國理念和願景。反觀天皇德仁的年號「令和」指明的出處〈梅花歌序〉,並沒有像《周易》、《尚書》、《史記》、《左傳》那種經邦治國、天下和順的意願,而是強調個人心靈上的抒懷和溝通交流,完全是陸機那種「詩緣情而綺靡」的表現,用中西進的話講是「拯救人的靈魂,而不是國家建設」(註8)。日本年號從傳統採擇經世致用的儒家文獻為憑藉,一變而選用以個人感情為本的文學作品。這種意涵上的轉變,相比其典故是否源出中國典籍,或許更值得我們留意。安倍晉三在記者會上也解釋「令和」的意思,蘊含了「在人人美好的心靈交會中,文化孕育而生」的深意,(日文原文:人々が美しく心を寄せ合う中で文化が生まれ育つという意味が込められております)(註9)與大伴旅人的〈梅花歌序〉中歌人之間心靈溝通、情感抒懷的意旨互相呼應。安倍更指初次聽到這個年號提案時「感覺很新穎」,或許就暗示了這次年號意涵有革新性的轉變。

 

因此,「令和」之義,我們應該放諸大伴旅人〈梅花歌序〉的語境上理解。王羲之〈蘭亭集序〉的感慨可以作為閱讀〈梅序〉註腳,卻不能算是典故來源。梅是早春第一花,在「初春令月,氣淑風和」的日子,舉辦梅花宴,唱和梅花歌,分享初春到來的喜悅,而這種喜悅是在人與人心靈上的交流溝通上建立起來的。看看《梅花歌》第一首由紀男人所作的歌:「正月になって新春がやってきたならこのように梅の寿を招いて楽しき日を過ごそう。」中譯作「正月春來臨,迎梅吐芳芬,聚飲,歡愉極盡」(註10) 足見初春雅聚唱和之樂。所以,「令和」的意思,並不囿於美好、和順這些字面上的意義,更蘊含迎接初春的欣喜,歌頌新紀元的氣象,重視人際心靈情感交流的深意。

 

日本動畫電影《你的名字》中《萬葉集》的影子

日本動畫電影《你的名字》

日本動畫電影《你的名字》

最後順帶一提,前幾年在香港非常受歡迎的日本動畫電影《你的名字》,就與《萬葉集》有千絲萬縷的關係。編劇與執導新海誠對《萬葉集》極度偏愛,動畫中經常出現這本古代日本歌集的影子。《你的名字》的故事講述高中少女宮水三葉與高中少年立花瀧在睡覺的時候會靈魂互換,二人在交換身體期間慢慢愛上對方。二人雖然沒有正式見面,但卻展現了典型心靈交流的浪漫情節。雖然最後因為彗星災難而失去有關對方的記憶,但彼此仍有著潛藏的連繫。結局一幕男女主角在漫天飛雪中重遇,《萬葉集》最尾有一首關於初春瑞雪的和歌,「新しき 年の初めの  初春の  今日降る雪の  いや重け吉事」(《萬葉集》4516),中譯作「新年伊始,初春;今日瑞雪重重降,事事盡吉祥。」在三十二首《梅花歌》中,也不乏春梅與飛雪的意境,正可與上引和歌對初春瑞雪的情意互相發明。此外,新海誠另一部小說作品《言葉之庭》也曾經引用過《萬葉集》有關春天來臨的和歌《春雜歌》「石ばしる  垂水の上の  さ蕨の  萌え出るづる春に なりにけるかも」(《萬葉集》1418),中文譯作「岩上清流迸去;瀑布處,蕨菜抽芽,應是春來住」,形容了春天到來生機處處的歡喜。這些詠春的和歌,均有助我們理解「令和」所代表〈梅花歌序〉「初春令月,氣淑風和」的意蘊。(註11)

 

 

註1:〈安倍稱新年號「令和」蘊含心靈靠近之意,網友:中國古典也有記載〉,大公網:http://www.takungpao.com.hk/news/232111/2019/0401/270597.html /〈日本新年號/令和 東漢張衡「歸田賦即出現」,聯合新聞網,https://udn.com/news/story/11321/3734378

註2:馮睎乾:〈無法抹去中國痕跡〉,《蘋果日報》,

https://hk.lifestyle.appledaily.com/lifestyle/columnist/馮睎乾/daily/article/20190403/20647467

註3:陳雲(Wan Chin) Facebook,2019年4月1日。

註4:〈季衛東、吳寄南等四學者解讀日本新年號「令和」〉,《文滙報》,http://wenhui.whb.cn/zhuzhan/jtxw/20190401/253222.html

註5:中西進著;劉雨珍、勾艷軍譯:〈六朝詩與《萬葉集》──論梅花歌〉,載於中西進著;劉雨珍、勾艷軍譯《〈萬葉集〉與中國文化》(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頁52-65。

註6:山口博:〈《萬葉集》與中國文學〉,收入趙樂甡譯:《萬業集》(南京:譯林出版社,2002年),頁20。

註7:中西進著;劉雨珍、勾艷軍譯:〈六朝詩與《萬葉集》──論梅花歌〉,載於氏著《〈萬葉集〉與中國文化》,頁53-54。

註8:中西進著;劉雨珍、勾艷軍譯:〈六朝詩與《萬葉集》──論梅花歌〉,載於氏著《〈萬葉集〉與中國文化》,頁65。

註9:〈安倍内閣総理大臣記者会見〉新聞稿:  https://www.kantei.go.jp/jp/98_abe/statement/2019/0401singengou.html

註10:本文有關《萬葉集》的中文譯文,均出自趙樂甡翻譯的《萬葉集》,南京:譯林出版社,2002年。

註11:本文所引用新海誠作品與《萬葉集》的關係,部份參考網路文章〈從悲傷的秋天到歡喜的春天:你的名字中的種種萬葉象徵〉https://forum.gamer.com.tw/C.php?bsn=40077&snA=1406 ,謹此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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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李洛旻,香港人,畢業於嶺南大學中文系(文學學士、哲學中文碩士)、北京清華大學歷史系博士。現為香港中文大學劉殿爵中國古籍研究中心副研究員,並任清華大學中國禮學研究中心骨幹研究成員。著有《賈公彥〈儀禮疏〉研究》,發表學術論文十餘篇,研究興趣為中國經學、古代文獻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