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圍讀書會

【港人字講】球場盛會:足球書寫在香港

文/亞平

西西的文字妙趣橫生,亦因她有著豐富的知識和無邊的想像力。她甚至洞察到今日足球科技的發展。文章裡寫道,小時候的她整天問爸爸:如果有誤判怎麼辦?如果誤判搞到整場球賽搞錯了,怎麼辦呢?爸爸不理會她。當時是八十年代,她想將來有機械人裁判,球賽會不會變得公平些呢?因為她目睹過「上帝之手」——馬勒當拿造假。

「文學12碼—談談文學踢踢波」讀書會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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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相間的小圓球,牽動著無數人的心;運動球員在綠茵場上拼死廝殺,每一場比賽都充滿懸念和激情。正如美斯和C朗兩大球王在今屆世界盃中雙雙告吹,但他們在世界盃足球賽史上不可磨滅的人,亦如希臘悲劇裡面的英雄,銘記於眾球迷的心中。足球比賽的競技性、即時性、不可預測性,以及足球涉及的複雜社會功能,在足球場上發酵了很多戲劇性的場面。這種戲劇性能否讓足球成為一種文學書寫的題材呢?6月24下午,香港文學評論學會在赤柱體育館裡開展「文學12碼—談談文學踢踢波」讀書會,從香港足球為書寫題材開展牽涉歷史、身分認同、文學等層面的採討,最終給出答案。

 

「文學12碼—談談文學踢踢波」讀書會上,書友帶來分享的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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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球史在流失,足球書寫刻不容緩

萬人矚目的足球和足球英雄,成就了綠茵場上激烈的賽事,也給場外的觀眾製造了牽動人心的集體回憶,歡呼聲後,球場上的成敗如何轉化成文字?影像流行年代,足球是否需要被書寫?寫香港足球誌的莫逸風先生認為,足球在香港一向深受歡迎,透過歷史資料可見證。他舉起一本雜誌《世界球王比利:巴西冠軍山度士訪港作戰(特輯)》(香港:吳興記書報社,1970年) ,提及裏面記錄1970年巴西山度來港的盛事,因為球隊裏有「黑珍珠」之稱的巴西球王比利。球會的邀請費十分昂貴,酬金起碼一百萬港元。足球總會沒有人敢做邀請山度士球會來港這個決定,唯有考慮長遠的霍英東一個人在大會上敢說,如果邀請山度士球會虧錢的話,他一個人全部承擔。與會者均無異議。最後拍板,山度士球會來港踢球,原定踢三場,結果踢了四場,最後一場免費接待學生。這幾場球賽熱賣,足總大收。1979年,足總用收穫的這筆資金在何文田建立了足總會址,可謂影響深遠。

莫逸風曾與朋友黃海榮合寫《和富大埔•足可圓夢》。這本書介紹了大埔區足球員的一些故事,在2007年出書時迴響甚大,讓他留意到當時書寫香港足球的書籍甚少。於是,他構思把題材寫得更寬闊,在2008年撰寫《香港足球誌》。這本書的時間跨度大,自1968年香港足球職業化後到2008年,以口述歷史的形式書寫。整理史料時,莫逸風發現香港足球的趣事多多。比如1975年6月24號亞洲盃外圍賽,香港對北韓,踢到3比3,要踢12碼分勝負,最終北韓以14比13贏了。整場比賽歷時3小時,每當進球時刻,香港的屋邨都在震動。可惜,如此精彩的球賽直播沒能保存下來。此外,《香港足球誌》成書十年之間,資深足球前輩陸續離世,特別是胡國雄2015年離世後,莫逸風覺得始終要將他的故事寫進香港足球誌,這也引發他開始修訂再版該書的工作。

收集香港足球史料並非易事。莫逸風在他書寫香港足球誌的12年間,察覺到足球的史料流失嚴重,且迄今沒有負責紀錄香港足球資料的機構。一些重要賽事和人物的資料未能保留下來。例如:畢特利是70年代叱咤風雲的人物,是第一個引入外援的人。他是足總的副主席,做了很多大事,生前也出過一本書,介紹足總內部的事情,也收錄了很多珍貴的照片和影像。這些資料曾經放在流浪會裡的閣樓裡,但因為一場大雨,所有資料都被沖走了。還有一件令人極之惋惜的事。曾有一位出版人,出版了幾百本從1972到1986的香港足球歷史雜誌,也收藏了很多照片,並詳細地紀錄了拍照日期和地方。莫逸風聯絡他授權使用照片時,他表示這些資料因沒人接收,在幾年前也全部丟棄。

目前,只有香港大學圖書館收藏了部分70年代末的香港足球雜誌。香港歷史博物館正收集香港足球的資料,聽聞將於2020年在「香港故事」展覽中推出。

香港文學評論學會主席吳美筠博士作為是次讀書會的參與讀者,補充自香港為英國殖民地以來,香港的檔案法一直空缺。文獻沒有檔案法保護,對於次文化的資料就更不用說。因此,諸如足球、電影等題材的雜誌沒能被很好地保存下來。同時香港足球的影像也很難保存下來,這歸咎於舊時的錄製影帶會循環利用,新的錄影會覆蓋舊的錄影。比如上文提到的那場1975年那場香港對北韓的賽事,很可惜沒有錄影拷貝留下來。

本次讀書會主持人是香港文學評論學會出版理事馬世豪博士,他回想舊時的足球報導,現在很難尋覓出來。足球報導有甚麼價值?舊時足球報導所體現的強烈現場感,非今天可比擬。比如,已故體育新聞主播伍晃榮報導2002年世界盃英格蘭對阿根廷,在Youtube上保存了一分半鐘的片段。片中伍「講波」詞彙豐富,技巧高超,使人如身臨其境。當今的足球報導索然無趣,閒談調笑居多。香港文學同樣遭受這樣的命運。一些重要的香港作家,生前在雜誌或報紙上刊登文章有待後人去整理,否則這些寶貴的文章會不斷丟失。對比之下,奧運會創立已過百年,奧運會標誌創作者當初描畫的手稿依然保存於博物館裡。可見香港社會在歷史資料保存的重視程度很低。

 

讀書會後,大家一齊落場踢踢波。

讀書會後,大家一齊落場踢踢波。

從足球中尋找身分認同

足球除了作為一種競技項目,也能體現出身分認同的社會功能。硏究足球文化的嶺南大學研究生容尚正先生指出,「足球比賽單以競技表現來衡量,歐聯決賽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球賽。但為什麼世界盃比歐聯決賽更加引人注目呢?因為世界盃涉及競技之外的因素——民族身分。實際上,足球也被賦予很多社會意義,體現國家、地區、宗教等層次的身份認同。」他列舉了《Sport:A Critical Sociology》書裡一個例子:些路迪與格拉斯歌流浪兩隊的「打吡」(即同一地區的球隊對賽,又指死敵之間的較量)稱為old firm derby,它們分別代表天主教(Catholic)身分和基督新教(Protestant)身分[1]。他們的競技水準,連歐聯附加賽也不夠進去,但兩隊每年兩次的聯賽場場爆滿。因為當中牽涉足球以外的因素——兩隊支持者的宗教身分認同。

馬世豪進一步闡釋足球的社會功能。因電視直播的媒介因素,全世界都能看同一場球賽,於是不同民族、宗教、政治等身分認同就會顯現,不同的社會議題,如性別、環保、種族等,也包含其中。譬如,最近世界盃塞爾維亞對瑞士那一場,瑞士的動作體現著科索沃獨立的政治意味。

就香港足球的發展歷程來看,容尚正指出,不同時期,香港人看足球的心態和身分認同也不一樣。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國共壁壘分明,當時香港足球隊代表「中華民國」,香港最頂級的球員均代表「中華民國」出賽,有「國腳」之稱,吸引了很多球迷去支持,而香港球迷也有強烈的身分認同。早期球王李惠堂、譚江柏(歌手譚詠麟的父親)曾代表「中華民國」出征奧運會等大型國際賽事,後期亦有林尚義(阿叔) 、姚卓賢。到了70至80年代, 香港足球聯賽成為國共角力的另類戰場。當左派的球隊東昇、愉園大戰右派的球隊南華、東方,必定吸引不同政治立場的球迷入場觀看球賽。[2]

《球國春秋》中,有關球王李惠堂的第三十二回。

《球國春秋》中,有關球王李惠堂的第三十二回。

到了90年代,儘管球市興旺,球迷卻僅僅抱著觀眾的心態去看球,競技層面以外的因素慢慢淡化。國民黨反攻大陸無望, 香港亦經歷六七暴動及中英談判之後, 社會及政治前景轉趨穩定, 左右大戰的氣氛不再。[3]容尚正曾採訪過郭裕洪(雞爺)、潘耀焯。問他們踢香港代表隊的感受。他們一致的答案是:踢球刺激、好玩,但沒有榮譽感。觀眾看到進球就歡呼,失球便喝倒彩。

到了千禧年,因假波醜聞及多支商業大軍退出職業聯賽,香港足球進入冰河時期。[4]但近十年才有另一個轉變。轉捩點是羅傑承在第二次擔任南華足球部主任時,採用娛樂產業的方式去宣傳球隊,包括用南華球員擔任旗下娛樂公司的歌手,亦曾高價簽入前車路士球星基士文及前曼聯球星畢特,為一漂死水的香港足球注入生氣,加上網絡媒體發達,香港球迷學效國外的球迷組織,支持本港代表隊。而近年的中港矛盾亦令部份球迷重新入場支持香港隊。

出版工作者張承禧是標準球迷,參加讀書會特意帶來顏純鈎的小說《關於一場與晚飯同時進行的電視直播足球比賽,以及這場比賽引起的一場不很可笑的爭吵,以及這爭吵的可笑結局》,發現這小說印證了八十年代香港足球與身分認同之間微妙關係。故事背景是1986年的省港盃足球賽,講述在一個新移民家庭,香港出生的兒子認為自己是香港人,一定要支持香港隊,而從大陸下來的爸爸認為香港是中國的一部分,所以支持中國隊。兩方爭執不下,致使家庭矛盾升級,連爆粗口。一系列閒話家常到爭吵,呈現了香港和中國的身分關係。這些矛盾在現今社會依然存在。

本地足球隊愈來愈凝聚區域居民,創造本土價值。回應嘉賓請來甲組足球員黃榮傑,他表示留意到近年,香港地區性的球隊辦得有聲有息,吸引了更多市民來支持,認為香港足球體現本土價值。年輕人的足球夢也得到社會的支持。

 

足球與文學的互涉

 

珍貴的本土足球章回小說《球國春秋》之書影。

珍貴的本土足球章回小說《球國春秋》之書影。

1.     《球國春秋》:文言章回小說寫足球

 莫逸風給大家介紹了記敍足球故事的章回小說《球國春秋》。這部小說紀錄了足球如何由英國引入香港,以及由20世紀初到1950年香港足球的風貌。裡面足賽的比數,是根據舊的報紙整理,也有少些錯誤。小說以文言書寫,故事精彩生動,帶有不少比賽賽事的虛構性想像。作者黃嗇名先生曾是華僑日報的記者,在50年代寫這書,於80年代去世。他在70年代活躍於足球雜誌,將很多外國的足球資訊翻譯成英文。足球歷史上流傳一個關於他的趣聞。老一輩足球迷也許聽過「真馬德里」這支球隊,即如今的皇家馬德里。為什麼這個球隊叫「真馬德里」呢?這源於他將Real Madrid第一次翻譯成「真馬德里」。他去世以後,留下來的照片超過一萬張,他的後代將這一萬張照片捐給歷史博物館,並安排展出。

2.〈看足球〉:文學與足球的藝術交融

馬世豪則介紹著名的香港女作家西西的足球書寫。她在八九十年代運用文學的手法,系統地寫了一些與足球相關的文學作品,當中引發的議題,現在看來仍相當吸引。西西散文集《耳目書》的〈看足球〉,篇幅頗長,是西西在1990年世界盃時,每天在報紙上刊登的五百字專欄的結集。這篇文章的內容豐富,包括講述西西如何受到任球證的爸爸影響,愛上看球賽,以及童年時期對足球的印象——「但我喜歡跟父親上足球場去,因為中場休息的時候,大夥兒都有一瓶冰凍的汽水喝,我喜歡的是喝汽水。」[5]她從小跟爸爸到球場看球賽,積累了很多觀球的經驗,並於日後轉化成寫作題材。

另一方面,〈看足球〉的主要以1990年的世界盃為主線,運用特別的手法,記錄當屆世界盃很多經典場面。熟稔於文學藝術的西西,以詮釋文學的鏡頭透視足球。例如她將看球賽比喩為閱讀:「看足球,其實好像閱讀一本書。這本書可以是散文,可以是小說,可以是戲劇。譬如意大利隊奧地利,我是當散文看;蘇聯對羅馬尼亞,我當小說看;阿聯酋對哥倫比亞,我當戲劇看」[6],每場對決仿如閱讀某種作品,突出兩者的一些關聨,最後西西又說:「世界盃是一部長篇小說,是巴赫金所說的『複調小說』:呈現許許多多紛繁而又各自獨立的聲音,不同的意識,彼此爭持、交流,而且,按照遊戲規則,它們是平等的」。[7]在西西眼中,看足球的方法和樂趣,其實亦可借用來理解閱讀文學作品的方法和樂趣,需要讀者投入其中,並運用豐富的想像力,將文學作品和球賽的趣味表達出來。

在西西眼中,文學與足球都是藝術,且兩者之間有相通之處。她覺得南美的球好看,因為南美的小說好看,她喜歡哥倫比亞的龍門希基達,因為哥倫比亞的書好看。同時,她也對這門藝術給予建議:「足球其實也正如文學藝術,要多觀摩多交流,那是視野、意識的開拓。」[8]馬世豪認為,這個說法在現今依然有啟發性。球員到外面比賽的機會少了,踢球水平就下降了。有多少個中國足球明星到國外踢球呢?十多年前英超球會曼城有中國國腳孫繼海,現在就沒有中國球員在英超了。香港足球員有外流,但中國足球員沒有,踢球水平連外國的頂級聯賽都達不到,比賽自然會輸。

馬世豪認為,西西作品講及足球,不僅僅講球員技能如何厲害,還會以球隊、球員、足球評述人、球判、球隊文化、民族特徵、政治環境等因素剖析不同球隊的足球風格。足球對她來講是一種寫作題材,跟她寫其他東西沒有分別,背後牽涉不同的元素都可能運用在足球身上。比如她談論足球藝術與自由的關係:「沒有自由,就沒有好球。以往鐵幕國家的球隊,以蘇聯為首,其次是東歐各國,亞洲則殿後,但放諸世界,充其量仍不過是二、三流……他們的球員,大抵是足球工廠的產品,依一個模子炮製,雖能保障相當的質量,可是真正的足球天才,往往來自街頭。像拉丁美洲的比利、馬拉當拿,那是自由塑造,各具個性,然後再加工的成果。也只有這樣,足球才成為藝術。」[9]西西對足球的評述,已經超過了足球的本身意義,成為她的文學觀念的婉轉表述。

另外,她談論女性身體與足球時,認為相對芭蕾舞,足球更能代表解放身體的象徵。「許多女子,不接受足球運動,認為野蠻。蘿蔔青菜,各有所愛。我不太接受芭蕾舞,因為我覺得芭蕾舞野蠻,表面上則非常溫柔、典雅。同樣是以雙腳來表演,誰對自己的腳更野蠻呢?」[10]西西從足球聯繫到女性關懷,突破了一般足球與女性無關的狹獈論述。

西西的文字妙趣橫生,亦因她有著豐富的知識和無邊的想像力。她甚至洞察到今日足球科技的發展。文章裡寫道,小時候的她整天問爸爸:如果有誤判怎麼辦?如果誤判搞到整場球賽搞錯了,怎麼辦呢?爸爸不理會她。當時是八十年代,她想將來有機械人裁判,球賽會不會變得公平些呢?因為她目睹過「上帝之手」——馬勒當拿造假。

西西分析賽事,既有理性成分,也有天真幽默的聯想。比如「十人對十人,荷蘭的雲巴士頓、故列特都都會發揮不出力量,反而西德愈戰愈勇,體力強,鬥志盛,沉著應戰又是他們的一貫特色……荷蘭群星無光,我且替他們多找一個藉口吧,今年是荷蘭畫家梵高逝世一百週年紀念,梵高的太陽太猛烈了,星星算甚麼東西呢。梵高的畫,細看不是充滿一個個的足球麼?」[11]上述種種充滿趣味的足球評述文字,已不是單單為了講述足球而寫,更體現西西駕馭不同種類的題材,轉化為建構自己文學世界的能力。總結而言,西西不單單講足球,而是用足球這種東西去包含其他事物。由此想到,看足球的同時,多一些分析是否會令球賽更加有趣呢?影像年代,評述足球比賽同樣需要用文字。比賽也好,球員也好,一些分析文章,是影像取代不了的,因為影像背後的內容更加重要。事實上,足球可以提供豐富的寫作題材。足球和文學看似互不相涉,細看卻有千絲萬縷的關係。足球作為香港文化裡不可磨滅的元素之一,該如何繼續書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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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亞平,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基督教研究文學碩士,現為文字工作者、廣東話導師。在漂流生活之中,思考主體性問題。

 

 

 

 

 

 

[1] Richard Giulianotti: Sport: A Critical Sociology,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05, p.7.

[2] 賴文輝:《簡明香港足球史》,香港:三聯書店,2018年,頁92-93。

[3] 林匡正:《香港足球史》,香港:四筆象出版社,2017年,頁130。

[4] 賴文輝,《簡明香港足球史》, p. 153

[5] 西西:《耳目書》,台北:洪範書店,1991年,頁50。

[6] 西西:《耳目書》,頁42-43。

[7] 西西:《耳目書》,頁73-74。

[8] 西西:《耳目書》,頁63。

[9] 西西:《耳目書》,頁63。

[10] 西西:《耳目書》,頁67。

[11] 西西:《耳目書》,頁62。